2008年9月14日 星期日

人生好浪費 ─ 閱讀《猜火車》




文/紀大偉 
書名:猜火車
作者:厄文.威爾許
譯者:但唐謨
出版:商周 2008 /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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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討論《猜火車》小說之前,必須先提及一九九六年的改編電影──畢竟許多人先看了電影版才接觸原著小說。《猜火車》成為另類經典電影(cult movie);說它是另類經典,是因為它雖然沒有擁抱主流社會的價值觀,卻不斷吸引各地(含台灣在內)的死忠影迷。在死忠影迷的心中,這種另類經典比好萊塢電影更值得Orz祟拜(cult就是祟拜之意)。片中「男主角在片中爬進酒吧骯髒馬桶,然後在水肥池裡尋找二粒禁藥」的驚奇畫面讓人津津樂道,而片中幾個年輕男女寧可「浪費」青春也要和多種禁藥生死糾纏的生活也讓不少觀眾難忘。挑釁主流價值觀的畫面,以大特寫的方式(表示要觀眾瞪大眼睛去看),貫穿全片:注射藥物的過程,像是宗教儀式一樣虔誠;眾人物嗑藥之後,爽得軟趴趴倒地上爬不起來。從主流價值觀來看,這些角色的人生是浪費的:他們嗑藥之後,軟趴趴地連性事都辦不成,更別說去當上班族賺錢了。這部電影著名的廣告詞「choose life」(選擇生命),並不是指自由自在地選擇任何一種生命,而是指選擇所謂「值得」的生命(有錢買車買房的上流生活)──「choose life」的反面,並非選擇死亡,而是指選擇所謂「不值得」的生命(如,嗑藥的人生)。選擇人生(選擇主流的人生)vs. 選擇浪費(選擇非主流/反主流的人生),是穿透全片的辯證。

《猜火車》電影版和原著小說,卻是兩回事。容我提醒讀者,《猜火車》的電影版和小說版各有可觀之處。看了電影版而沒看小說原著,或是因為沒看電影版所以不敢看小說原著,都很可惜。電影版雖然精彩,但是它兩個小時的長度實在沒有辦法呈現原著小說長達三百五十頁的複雜面貌。另外,電影版拍成節奏明快的(黑色)喜劇,讓各國年輕觀眾看得很爽,但小說原著卻絕不是喜劇,提供給讀者的痛感多於快感。痛感的來源之一,在於父母。電影版幾乎沒有呈現出主要角色的父母(父母角色偶爾出現,但戲份極有限),基本上主要角色不必去向父母解釋自己是否浪費了生命;然而小說版之中幾乎每個角色都活在父母的陰影下,而且他們主要的難題就在於滿足父母的期望(是不是對不起父母?我是歹子嗎?)。電影版之中的父母極少,而且具有喜感;小說版之中的父母卻極多,一點喜感也沒有。正因如此,小說版對於台灣讀者來說似曾相識──如何和父母的陰影纏鬥,正是台灣讀者熟悉的修行。

小說中的痛,變成電影中的爽。回頭想想,「猜火車」這個標題究竟是什麼意思?電影版並沒有提出清楚的說法。或許有些影迷認為,「猜火車」這個行為意味「年少輕狂」的生活。然而小說原著中,「猜火車」這個動作卻幾乎是「年少輕狂」的反面。這個動作的意義藏在書中暗處──我不說「猜火車」意味什麼,只能請讀者自行在書中摸索。

《猜火車》電影版可能讓觀眾忘記該片的蘇格蘭背景,可是原著小說不會讓讀者忘記該書的風土。呈現蘇格蘭特色的主要工具,是語言文字;在語言文字表現上,電影版溫和,而小說版激烈(畢竟小說全靠語言文字表現,不像電影以視覺為主力)。小說版的文字比電影版更猛。《猜火車》原著小說很吊詭,一方面是英文小說,另一方面卻又不是。打開《猜火車》原著,讀者會發現此書的英文根本看不得,因為絕大多數用字都是英英字典查不到的。這部將近三百五十頁的英文小說,只有寥寥幾頁使用「正常」英文。在讀此書時,要進行兩種翻譯:一,這部小說不能光用眼睛看,還要用嘴巴讀。如,書中的「thegither」其實是「together」 。讀者要讀出聲,才可以用自己的發音器官去「體」驗書中人物的肉身感覺。這是口譯。二,有些字就算讀出聲了也難以辨認,因為那些字是蘇格蘭俚語或是嗑藥圈子的黑話,就算翻遍英英大字典也查不到。於是,(次)文化的翻譯也是必要的。

這樣的小說,是有用的,還是沒有用的呢?為了讓這部小說變得比較有用(或,為了避免這部小說在美國被人浪費掉),當《猜火車》在美國上市時,書商特別在書末加上五頁詞彙對照表(如,書中的「bairn」就是美國的「baby」,「bevvy」就是「drink」),以便讓美國讀者看懂此書;不過,書商的「好心」卻引起爭議。有人認為《猜火車》不該向主流英文妥協;加添了這幾頁詞彙對照表,就破壞了《猜火車》的非主流/反主流精神。不過,也有人認為這幾頁詞彙對照表的幫助,並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因為光靠這幾頁詞彙對照表,主流讀者還是覺得此書的英文玄奧難懂。非主流語言寫作是兩面刃,有缺點也有強處。明顯缺點是不易讓讀者一下就看懂(於是,就被認為是沒有用的語言),但長遠優點是讓語言變得更豐富活潑(結果,也變成極有用的語言)──事實上,對於當前英文俚語最有影響力的文學作品之一就是《猜火車》。也因此,在當今翻譯學研究、國族主義研究,以及後殖民研究的國際學者書單中,《猜火車》這部小說是一個基本的文本。而在台灣情境中,非主流的漢文寫作也讓人懷疑其用處何在:認同本土化運動的人可能認為非主流漢文極有用,不是在浪費時間;可是,不認同本土化運動的人卻可能認為這種非主流漢文一點用也沒有,只是在浪費時間。在討論非主流漢文的價值(有用/沒用)時,不妨參考《猜火車》原著小說的境遇。

人生好浪費,浪費人生好?──這種存在主義式的疑問,在小說的語言表演,角色刻畫,情節鋪陳種種層面,都一次又一次體現。在小說之中不斷出現的幾種象徵,也和浪費/不浪費有關。最明顯的象徵就是嬰兒(嬰兒也在電影版出現,但小說版比電影版更耽迷嬰兒)。生出嬰兒,究竟是善用了人生(年輕父母身為有用的生產者),還是浪費了人生(年輕父母身為沒用的消費者,好像刷卡一樣不小心刷出一個嬰兒)?尢其當父母是失業又嗑藥的年輕人時,嬰兒未必帶來喜悅,反而激發恐懼──父母一看見嬰兒,就想起自己毫無價值的人生。和嬰兒相比,比較不明顯卻可能更值得玩味的價值象徵,是足球。

英國人(含蘇格蘭人在內)對於足球的痴迷舉世聞名,「曼聯」(位在曼徹斯特的著名球隊)在書中不時浮現,足球在書中主要人物身上都留下痕跡──注意,在這本重男輕女的小說中,男性角色都在乎足球,女性角色卻都和足球無關。在書中角色還是學生的時候,他們下場踢足球,其中有人還幾乎成為足球明星──他們是足球球藝的生產者,足球讓他們覺得自己是有用的人;然而,當這批人進入社會之後,他們卻只能透過電視極被動地看球(他們不在足球場的草地上,也不在足球場的觀眾席上,而在電視機前──也就是說,他們和自己的沒出息老爸一樣,都只看電視球賽)──他們成為足球球藝的被動消費者,他們一看見任何一顆足球就聯想起自己浪費的青春。他們的「身份認同」也建立在足球上面。任何(男)人都必須去支持一支足球隊,不然就沒有「歸屬感」。這種建立在足球上的認同感,在小說版之中具有重量級的份量,幾乎和國族認同一樣重要──可是,在電影版中卻幾乎隱形。在《猜火車》小說的世界裡,人與人互動不但要在乎你的「省籍」(蘇格蘭人、英格蘭人,還是愛爾蘭人?),要在乎你是愛丁堡城內還是城外的人,還要在乎你是哪一支球隊的後援隊會員──在每一個關卡,你一旦選錯邊,就要吃苦頭了。足球從消費社會的上游(生產者的位置)到下游(消費者的位置)的滾動過程,對應了小說人物的向下爬行。

要如何走出「選擇生活」和「選擇浪費」的輪迴?《猜火車》並沒有提出明確的答案。或者該說,《猜火車》選擇將希望寄托在未來──這正是卡奴的心理。明天會更好,明天就是最好的提款機。《猜火車》原作者在《猜火車》叫好叫座之後,一直有意循環使用(recycle,又是一個在乎有用/不有用的字)《猜火車》之中的小說人物。近年他終於出版了《猜火車》的續集《春宮電影》(Porno;中文版也將在台灣上市),由《猜火車》原班人馬(懶蛋、卑比、變態男等人)擔任小說人物。今天過得不好也沒關係,反正有未來可以當靠山──這種向前看(向錢看?)的信用卡式邏輯,就是建立在今日沒出息/明天有出息的意識型態上。輪迴如同循環信用,沒有人走得出來,反而不斷有人想要進去。

(本文摘自該書序文/商周出版提供)